第一章 北溟念笙(1/1)

北地中原,战云愁惨,杀气密布,肆虐冲荡的风雪总似乎带着一丝一丝的血腥味,然而在一江之隔的南国之境,却又是歌舞升平,市列珠玑,说不尽的繁华景象,便是这如期而至的飘雪,也仿佛翻旋环绕在半空中的琼花玉粒,一派美不胜收的喜庆之气。

在这漫天飞舞的絮絮飘雪之中,位于建康覆舟山脚下的祀陵尉署正缓缓打开大门,门上兽口吞环出哐当当的声响,一脸精干之色的吴平踮着小碎步迎了出来,带着一脸奉承巴结的笑意,向雪地里站立的一行一躬到底,嗓音阴阳顿挫的透出欢喜之情:

“祀陵尉尉官司马吴平,不知大司马府诸位大人来此,有失远迎,万乞恕罪。”

对面是四人四骑,分别是两男两女,一身玄袍,身形在马背上笔直挺立,浑不以这冰雪朔风为意。再后面,则是几位戎装军士围着一辆牛车,车舆宽大,遮蔽极密,也不知内中装的什么。

而跟随吴平相继步出的,一个是体格精壮的年轻人、一个是一身青袍的胖书生,另一个却是荆钗布裙,服饰普通的女子。三个人俱各一礼,只是年轻人拱手抱拳一派公事公办的神色;而胖书生则轻轻一揖,虽是一脸坑坑洼洼的疙瘩以及一抹表明已不大年轻的唇上髭须,可举手投足间却自然有着一股洒脱不羁的风采;倒是那荆钗布裙的女子,裣衽时微微低头,姿态极为优雅。

四位玄袍男女都没有下马,别具倨傲之气。当头一个身材修长,脸上却涂满花纹的女子朗声宣道:“大司马有谕,公府中异物一件,着令祀陵尉交管接收!”

奇哉怪也,祀陵尉固然是桓大司马倡议创立,也应该是大司马最直系的附从署衙。可偏偏大司马对祀陵尉却一直处于殊少问津的状态。如何在这冬节过后没几天的时间里,就接到了大司马府交接物事的传谕?

吴平素来勤于揣测朝中诸事纷端。此际却也颇为猜想不透,更不知那大司马府交接的究竟是什么物事,居然劳动了四位公府剑客亲自押送。对面四骑玄色衣袂随风飘洒,衣襟摆角晃卷分明。那说话的纹面女子衣襟摆角处是一只金线织就的雉鸡;另一个娇小身形的女子则是一只浮掠之状的燕子;至于那两个男子,左边一个五短身材的绣着一只轻巧的云雀;右边那个相貌粗朴的剑客,衣襟末厢却分明是一只野鸭模样。

夺魂彩雉、掠室捷燕、遁影灵雀和锐蹼邪鹜。吴平在心中一一印证,在想到锐蹼邪鹜的时候,还不自禁的又看了那寻常乡农也似的剑客一眼。暗暗称奇:早就听说锐蹼邪鹜死于非命,如何现在倒又出现了?

听见夺魂彩雉说话,那荆钗布裙的女子忍不住抬头相视,夺魂彩雉顿有感应,纹彩下一双美目立时迎上了对方的视线,这一交集,两人都是一震。

“你……你莫不是……”夺魂彩雉轻灵的从马背上一掠而下。

荆钗布裙的女子向前一步,在这飞雪飘舞之下,便当真是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倩影蹁跹。明艳不可方物,语气恍如梦中:“真的是你?阿依彩?”

※※※

沉默,凝视,最为明显的就是那曾蓬勃待出的火焰在池棠身上悄然隐去,这是消除了敌意的表现,这使那中年秀士有些意外,他本来还准备了更多的说词,却没想到自己报出名号后的效果竟是如此立竿见影。

韩离与池棠同心相应,见池棠如此,他也将凝身作势的雷鹰神力尽化作了烟云弥散。事实上他也觉得蹊跷,至少那个阒水魔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穷凶极恶,况且这位自称姬念笙的中年秀士也着实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只有郎桀和天灵鬼将还保持着剔然警凛的情形,一双冷冽晶烁的寒眸和两只金光湛然的鬼眼直从中年秀士又转到了正手握云龙骨。一派欢欣豁然之状的阒水魔帝身上。

“感谢你们的信任,不至于一语不合之下便即大打出手,我还以为浑身冒着火焰的人,脾气也一样火爆呢。”中年秀士冲池棠霎了霎眼,尽可能把原先剑拔弩张的情势变得更轻松些,接着对半空中犹然喜形于色的阒水魔帝招了招手。便见黑光一闪,阒水魔帝倏的便站在了他的身边,身形的迅疾几乎比眨眼的度还要快。

这个举动使郎桀和天灵鬼将同时做出反应,郎桀身上的寒气骤然加剧,而天灵鬼将的噬魂钩戟和烈魂双刃也在刹那间闪现,锋刃所指,正对着阒水魔帝的方向,只是在阒水魔帝没有做出下一步动作前,两人俱都凝势未。

“放轻松些,我说过了,海神没有恶意。”中年秀士微笑着对郎桀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转头对阒水魔帝道:“老爷子,不打算说些什么?这位年轻的圣王似乎对你的到来很紧张呢。”他的身材本已算得颀长,几乎和韩离等量齐高,然而在阒水魔帝身前,他却仅仅只到了魔帝的耳下位置。

无论是阒水的劲装武士,包括断海、汇涓、以及霓裳夫人和晁公遗在内,在面对自己真正的故主之时,都已心怀忐忑的跪拜于地;至于本已归降投顺的虻山族众,更是匍匐蜷身,因远古神灵的无上之威而惶然震恐。? 极目所见,可以说除了正押送虻山俘虏步出宫外的赛伦族武士以及慕容衍、灵风和嘤鸣这寥寥数者之外,满场再无一个站立之人。

这是远古神灵与生俱来的威势,然而阒水魔帝却似乎懵然不觉,他只是将正与自己神力起着奇妙感应的云龙骨贴身放起,然后对郎桀打了个响指,这个动作有些佻皮,和他那高大威猛的形象颇为不符:“年轻的圣王,你先忙你的,我逛逛,等你忙完了,我再同你和你的朋友们聊聊。”

即便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池棠和韩离还是忍不住惊讶的对视了一眼,这还是阒水魔帝吗?这简直是个知心可意。顽童也似的老人。

千里骐骥在萎顿中也不禁愕然一瞥,他不能理解,郎桀这种显然的篡逆之举,是怎么得到了魔帝的纵容和宽恕的。

如此意料之外的变故使一向自矜桀骜的郎桀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天灵鬼将在一怔之后又悄悄的轻声附耳:“我不知道那个传说中的魔帝是什么样,但现在看这老家伙……至少不那么讨厌。”

确实是……不那么讨厌。郎桀给的回应还算从容,并且也显得不亢不卑,尽管他的回应停顿了那么两个呼吸的时间。

“好的,我先忙我的。我们最后再谈谈。”当郎桀现阒水魔帝居然是这般情状之后,一度也有些如坠云雾的恍惚,总算目前对方还没有表现出敌对的意图,不过在把虻山全境完全安定下来之前,他还顾不上去推敲详情就里。

“哦,那个马妖……”阒水魔帝在动身前忽然指了指不远处的千里骐骥,这令千里骐骥心下一紧,“……在我们聊完之前,最好先别杀了他,他或许还有点用处。”阒水魔帝的气势应该是不容抗辩的。可他偏偏在说完之后还对郎桀开玩笑似的霎了霎眼,这与中年秀士刚才对池棠韩离的表情如出一辙,也无疑冲淡了话语中的指令的意味,所以郎桀用耸肩的动作回答:“悉听尊便,老……”一时有些难以措辞,他没想过用怎样的名谓来称呼这位原本视若仇雠、现在却全无敌意的魔帝。老东西、老家伙既轻蔑也不敬,可老陛下、老帝尊又过于恭顺了些,他连对方的真正用意还没有摸清,究竟是敌是友也得过后方知,一个拿捏不准。就是不合时宜之举,因此一个老字顿了半晌,却没了下文。

“老爷子,他喜欢这个称呼。”中年秀士接口道。一脸暖洋洋的笑意。

阒水魔帝说逛逛竟然就真的是胜似闲庭信步般的拾阶而上,一边观赏着氐秦、羯赵与故汉风格糅合的虻山宫阙,一边不住口的啧啧称奇,倒像个初入繁华都市,目不暇接观赏华屋广厦的乡闾老汉一般。

中年秀士对郎桀做了个请君自便的手势,跟在魔帝身后便待同行。

池棠一直在观察着这个中年秀士。他觉得是该和他对话的时候了。

“阁下是念笙子前辈?”

中年秀士的脚步顿了顿,他对池棠的印象不错:“我刚才说过,在下北溟羡林姬念笙,念笙子是我在伏魔道时,别人对我的称呼。”

北溟羡林姬念笙,韩离或者未明所以,池棠却是记得清清楚楚,他还能是谁?自然便是北溟三友之一,专司降妖除魔,小师弟姬尧十年来不知所踪的亲生父亲,赫赫有名的念笙子了。

遥想落难董庄时节,历历往事齐上心头,虽只一年有余却也恍若隔世,可说皆和这念笙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为小师弟找到亲生父亲,为黄狗无食找到主人,甚至为锦屏公子再寻昔时故交,一度也是悬在池棠心头的一桩大事,可那念笙子自犯界阒水之后,便如黄鹤杳然,再无音信,池棠耿耿之余,也只剩下神思徜徉,又岂能想到这念笙子竟与阒水魔帝做了一路,还分明是过从甚密的情形。

……一身五色道衣,肩头伏一通臂神猿,身边一只摄踪仙犬相随,本是北溟天池羡林五色麋鹿,修慕枫道而成人身,虽是麋鹿成妖,却最恨妖魔荼毒世间,素以降妖伏魔为己任,本领高强,不知除去了多少凶魔狠妖……

关于姬念笙的描述又浮现在池棠脑海,如今得睹真颜却又觉得和自己的推想颇多不符之处。

姬念笙和姬尧的五官并不是很像,姬尧年岁尚幼,还没有长开,生了一张极为可爱的圆脸,姬念笙却是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肤色微黑,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任何妖灵成精的痕迹,既不像郎桀千里骐骥冷峻不羁的长披散,也不像公孙复鞅孤逸清傲的峨冠博带。他不仅将一头黑梳拢起来,还规规矩矩的包上了一方与袍色相同的巾帻,一袭青衫也是时下最为常见的款式,甚至还有些露出线头的磨损,和饱读经史,却又落魄贫困的寒介士子倒像了个十足十。他身材颀长,体格匀称,双目饱满,眼角微微向刀裁般的鬓边斜挑而起,这使他清癯儒雅的气质平添了几分桀骜的风采,抛却那抹唇上髭须的话,或许他的样貌还能年轻几岁,而当池棠聚灵直视相向的时候,便可以隐隐在姬念笙额头看到两枝鹿角的形状,而他那身青衫竟也透出五色光华来。

池棠找上姬念笙,正是要说姬尧的情事,不过在姬念笙遁身隐迹之后一年,姬尧才出世,他当然不知道姬尧是谁;而至于翠姑,恐怕他也同样不知道这位因他化解魅毒而掳去交合的女子的名字,好在他们都有一个说起来令人分外忍不住笑意盎然的故交旧识。

“无食……”池棠真的有些怀念他的四字真言了,“……是我们的好朋友,从他那脏话百出的嘴巴里,我听说过你。”

姬念笙一怔,目光中掠过一丝温情,嘴角顿时绽开笑意:“那只坏犬儿?你竟然认识他?哈哈,恐怕这家伙不会说我什么好话,不过他就算说好话,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好话。他现在在哪里?待此间事了,我倒要去寻他。”

这下连韩离也不禁莞尔,无论是谁想起那只贱兮兮又可爱的黄狗,都会是这个表情的。

很好的切入点,以至于魔帝转头招呼姬念笙时,姬念笙都示意再略停片刻,很显然他对于无食也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爱之情,而池棠可以肯定,当他把接下来的话都说完之后,姬念笙将会抑制不住的欣喜若狂。

然而就在此时,池棠觉得自己的衣襟被人从后面轻轻拉了一拉,一回头,嘤鸣的大眼睛扑闪闪的映在自己脸上,一副受了委屈楚楚可怜的模样,灵风则站在她身边,两个绿裙倩影并在一处,娇俏明丽。

值此当口,池棠也没忘记对灵风轻轻一笑,千言万语尽在对视一瞥之中,就在半个心跳的时间里,他就转向了嘤鸣:“正要问你呢,你怎么竟来了此间?还和……还和那圣王在一起。”

嘤鸣的表情却还有些不满:“离火鸦圣,你好像跟那个阒水圣王在称兄道弟呢。”

“这位是……”韩离好奇的问道,他和嘤鸣适才已有施运云龙骨之谊,却彼此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姓。

“哦,她就是锦屏公子的部属。”

“烨山孔雀?公孙复鞅?”还想追问无食下落的姬念笙突然插口道。

是也,姬念笙不仅是姬尧的父亲,无食的主人,也是那位锦屏公子的故友,池棠感到所有的联系都接到一起了。

“对,正是他,池棠慕北溟三友之名久矣。”

嘤鸣打断了池棠和姬念笙的叙契:“喂喂,离火鸦圣,你倒是赶紧帮个忙,云龙骨给那老魔头夺走啦……”(姬念笙很认真的替她纠正:“不是老魔头了,你可以喊他海神或者老爷子。”不过嘤鸣丝毫没有理会)“……这可不关我的事,但依照前约,那个阒水圣王该把夫人和我那几个姐姐放回来啦!离火鸦圣,你和这位雷鹰可得替我告诉他,不许他反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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