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凤阁使(1/1)

一辆驴车吱吱嘎嘎的从街闾间行过,车上盖着篷布,一个枯瘦的小胡子男人翘着腿,坐在车前,嘴里呼叱有声,不过他的架势并没有使拖车的灰驴能走快多少。?

小胡子男人似乎也不很着急,一队队的巡城军士从驴车边经过,他也毫不慌张,间或有军士驻足喝问,他便笑呵呵的递过去一个木牌,用鲜卑语解释几句,问话的军士看过木牌后也就挥挥手放行了。

驴车缓缓穿出巷口,小胡子男人就开始转头四顾起来,看似是漫不经意四处张望,实则他的视线在军寨和营帐上逗留的时间最长,而最终,他远远望向前方一处高大的建筑,那是高平富田氏的宅邸,现在则是大燕国下邳王的行辕。

一个体态修长的身形与驴车交错而过,小胡子男人这才募然有感,收回眼神,看向那身形时,现这竟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穿着鲜卑武士的短打结衣,将身形束得益高挑,腰身也更显得纤细,挎着一把弧形弯刀,再配上她柳眉杏目的容貌,却是大有风致。

胡人的女子也能这般美貌,小胡子男人心中暗赞,不过只看这女子一身行头,也知必是燕人军中的随员,小胡子男人不敢轻忽,急忙向那女子堆起笑容。奇怪的是,那女子看向这里的眼神却是落在拖车的灰驴上,星眸闪闪,似乎另有所思。

是辆驴车……那时节,不也是赶着驴车的……鲜卑女子对自己说道,这辆驴车触动了她深隐心中的心事,这桩心事,她从没有对自己的族人提起过。

心念一转,或许是感受到了对方的笑容,鲜卑女子止住思绪,眼神又自然而然的落在那小胡子男人面上,在一触及那小胡子男人的目光之后,鲜卑女子就觉得很不舒服,这不是普通人的目光,鲜卑女子可以抓住那眼球中刻意收敛的精戾之气,她的感觉一向乎常人的灵敏。

鲜卑女子停下脚步,仔细审视这个小胡子男人,很显然,他不是军中之士,这一身装扮也是汉人百姓的模样,在这个战事催压的情势下,城中百姓早就家家闭户,绝足不出,这个人却怎么大摇大摆的赶车而行?

原本只是对驴车大有感慨的鲜卑女子现在却对这小胡子男人生出了疑云。

“做什么的?”鲜卑女子用汉语问,她的南国官话竟是出奇的字正腔圆。? § ◎

小胡子男人对这纯正的官话显然大感意外,先是一怔,旋即又让笑意在脸上荡漾:“啊,女大人的汉话当真好,小人是为飞獠雄骑做事的,给第五营阿史那铎大人送些酒水去。”说着,他又笑吟吟的递过了木牌来。

鲜卑女子冷声道:“所有食粮不都已经尽数交了上去么?还要你送什么?”她没有去接木牌,这不过是下级军官配的通行军牌,没有什么意义,只对普通士兵有效。

“小人说了呀,不是食粮,是酒水,家主才酿好的,赶紧给飞獠雄骑的勇士们送去,也是我们百姓对大燕勇士的一番心意。”小胡子男人很会说话,这次没有再提伯长阿史那铎的名头,而是冠以大燕勇士的名义,听起来颇为情真意切,并且还主动掀了掀盖车的篷布,指着篷布下露出的酒瓮道。

鲜卑女子笑了:“这倒是你们的心意了,很好,守住此城,你们也有功劳。你说家主,你是哪家的?”

鲜卑女子的笑容甚至还带着一种撩人心魄的妩媚,看得那小胡子男人一呆,然后才如梦初醒般接道:“啊,是城南的颜家肉号,小人是颜家肉号的伙计。”

“原来如此……”鲜卑女子点了点头,笑语之时分明透出甜甜的气息,“……如此可就有劳贵号了,去罢,但要记住,军营重地,可不能乱走乱逛的瞎撞,送完了就回去,不然就是犯了军纪,要杀头的。”

小胡子男人一迭声的道:“是是是,小人谨记,小人谨记,谢女大人,谢女大人。”现在可以知道,这个鲜卑女子在军中的爵位一定不低。

驴车远去,鲜卑女子凝视良久,嘴角冷冷一笑。她看的很清楚,这个小胡子的虎口处有粗茧,那不是从事劳作而生成的粗茧,鲜卑女子也是习武之人,只有长期握剑习武的人才会长出这样的茧来,事实上,为了避免这种粗茧,她自己就主修了暗器之术,此中的关节处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了。而且,从城南前往飞獠骑的军营根本不需要走这条道,这是绕远路,这两件事足够反常,更毋论这小胡子男人不停的看向军营的动作,这不是寻常百姓的举动,鲜卑女子已经做出了判断:行事粗疏的细作,他以为我堂堂凤阁使是那么好糊弄的么?就让他蒙在鼓里吧,也正好,看看从他身上还能钓出什么大鱼来。??

至于那个颜家肉号?且报叱伏卢大人,将那里严密的监视起来。鲜卑女子冷冷的转过身,步履坚定的离开。

转身的刹那,她并没有现,渐行渐远的驴车上,小胡子男人在同一时间回过了头,若无其事的抹了抹唇上的髭须,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

大燕国麟凤阁,这是在大燕国的汉人官员出主意设立的官署,专司探事密查之职,也包括潜伏敌国的刺探查究,征伐战阵的斥候细侦。不过对于这个汉人文明气息颇重的麟凤二字,鲜卑人倒有些不甚了了,麒麟是瑞兽,可是在鲜卑人传统中,根本就没有麒麟的概念,他们敬奉的是大荒鹿神,以及符合游牧民族图腾特征的草原之兽,倒是对于凤凰这种神物接受的比较快,在他们看来,这种翱翔空中的神鸟和本族太阳神的形象极为接近,所以麟凤阁的署员们往往喜欢以凤阁使自称,当然,这是自家里的称呼,在对外尤其是对汉人的时候,便是朗朗宣号的麟凤阁密使。

现在执掌麟凤阁的就是这位须半白的老者,大燕国司图司马叱伏卢朔齐。根据凤阁使荔菲纥夕的探报,他已经知晓了颜家肉号的奸细实情,故而特地向城中实际主事的傅颜禀报。

不过好像傅颜并不是太在意他的禀报,在听说了颜家肉号几字后,他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而是继续眺望着远处的晋军营寨。

叱伏卢朔齐以为自己说的还不够详细,便接着说道:“我们一直将他们监视着,下官是想,有没有可能通过他们,将一些假的军情传出去,让南人……”

“想的是不错。”傅颜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打断了叱伏卢朔齐,“……可你认为有什么假的军情可以为战局起到扭转的作用?即便如此,你认为那桓温相信这个假军情的可能性又有多大?这不是实力相当的对峙,两方现在的实力对比是十比一,而桓温的后援还将通过巨野水道源源不断的输入,他是打定主意长期困城了,让我们因为饥饿而不战自溃,我们已经被逼上了绝路,这样的态势,就像是绝壁孤崖上的两名刀手对垒,只有互不退让的针锋相对,没有别的选择,没有别的方法,谁先松劲,谁就先掉下万丈悬崖!”

说到这里,傅颜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便放缓了语调,看着垂手恭立的叱伏卢朔齐:“将计就计,本也是伐兵上策。然而让那些细作传些假军情去,桓温也绝不会上当,他们是狡诈的南人,燕国的勇士还是要坚持自己的取胜之道。要么弃守高平,可解困城之危,但这样一来,南人兵锋将直指邺都,为害更巨;要么便是像现在这样,固守此地,寸步不让,等待邺都的援军赶来。”

“将军所见极是。”叱伏卢朔齐此时自然只能附和。

“当然,那些细作就像是烦人的牛蝇,虽然起不了什么大风浪,但总在眼皮底下嗡嗡乱叫也不是个事,除掉他们吧,也可以向全城的庶人做个警告,我们现在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不要以为我们不会杀人!”傅颜在叱伏卢朔齐欠身领命的时候又一伸手指,“今晚动手,你可以从飞獠雄骑调些人,但动静不要太大,不过是消灭一些牛蝇,我不想影响到我的城中防务。”

傅颜还不知道,他不屑一顾的这些所谓的细作们,拥有怎样的实力。

※※※

行动将在荒鸡丑时初刻开始,这是所有人酣睡的时分,也是突施袭击最好的时分。叱伏卢朔齐行事还是很慎重的,很多情况傅颜并没有兴趣去了解,他却很清楚。

颜家肉号明面上是一个掌柜加上二十来个精壮伙计,可内里的实际人数却远远不止这些,经过凤阁密使连日的缜密探查,现这颜家肉号最少有一百多人,其中也不乏一些颇有武勇的好手。而颜家肉号的内部构筑更没有那么简单,这不是一所普通的商号民宅,这是按照中原各地许多坞堡的模式造成的建筑,除了外间掩人耳目的肉案铺面和初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内宅庭院,还有许多暗藏的阁间和地道。这样的地方,火攻是最愚蠢的方式,反而给了对方通过地道逃走的机会,所以叱伏卢朔齐采取的方式是军士一鼓杀入,逐屋排除,所遇之敌一律格杀,割下级作为明日邀功的信证。

叱伏卢朔齐征调了飞獠雄骑的两个百人队,再加上麟凤阁所部军士,两边相加足有三百多人,他算是足够重视这些细作了,三百多燕国勇士对阵心怀不轨的百余逆贼,无论如何也绰绰有余了,说到底,他还是看不起汉人低微的战力,充其量不过是些会龇牙的狗而已,而我们大燕勇士都是虎狼,恶犬岂是虎狼敌手?

阿史那铎呼呼喘着粗气,紧盯着牢牢关闭的商号大门,写着颜字字样的号幡在夜风中被卷得呼啦啦作响,听起来就像是嘲讽的讥笑。呼哧!可恶的汉人,把我当傻瓜一样的耍弄么?今晚我要让你尝尝戏弄我的代价!阿史那铎想起那个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的胖子,恨的牙痒痒。

是凤阁使告之了他被这些细作利用的事情,这一下让他怒不可遏,自己贪杯好酒的轻率举动险些酿成大祸,当下请战,要用行动来洗刷自己的耻辱。所以,他的百人队成为被征调的两支飞獠雄骑的军队之一,并且还作为整个行动打头阵的军队伏在了最靠近颜家肉号的前沿。

很好,阿史那铎很满意这样的安排,尽管因为深夜突袭,所有的飞獠雄骑都没有骑马,可大燕的勇士即便不在骏马的背上,也一样无敌于天下。我要用手中锋利的弯刀,割开那胖子的喉管,让他哏劈!

“呼”,百余根火把同时掌起,映红了门前一片,这也是行动的讯号,阿史那铎一声怒吼“轰切!”,这是燕**队冲锋时惯常用的呼喊,而这个字面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杀!

阿史那铎挥舞着弯刀,冲在了头一个,十几步开外的叱伏卢朔齐则立刻一招手,数十名弓手弯弓斜指,弓弦蓬蓬齐响,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之音,雨点般在肉号的内院落下。

紧闭的大门也同时被阿史那铎一脚踹开,百多名燕**士呼喊着鱼贯而入。肉号的后方也响起了喊杀声,叱伏卢朔齐知道,这是另一支百人队也开始了进攻,两边合围杀入,更可保万无一失。

“荔菲。”叱伏卢朔齐对身边的修长身形唤道。那修长身形的女子点了点头,挨近身前:“大人……”

叱伏卢朔齐鼻端中还能嗅到她身上的体香,她是自己最得力的属下,也是整个麟凤阁最为了得的暗器高手,甚至也和自己有着更为亲密的关系,他看向眼前这美丽而不失英气的鲜卑女人:“荔菲,你也带人进去,多割下几个细作的脑袋,我要为你请功。”

鲜卑女人静静的一点头,就在她准备起身的时候,从肉号的院内飞出了一个头颅。

长披散的头颅蓬的砸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颈腔的血水拖出一条不规整的弧形。

“第一个细作的脑袋。”叱伏卢朔齐满意的想到,然后他看到了头颅的面容,浓密的髭须,咧开的阔口,还有耳边鲜卑族经常佩戴的耳环。

这……这不是那个百夫长的脑袋吗?叱伏卢朔齐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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